一条窄细的水泥桥，像匹嶙峋瘦马，跨在上塘街和下塘街之间的水面上。桥身长满了绿苔，两排细脚孤立的水泥支柱下，包了生锈的红铁。水也瘦，剩半河冷绿。桥上水泥栏杆有的只剩一根铁皮。水泥桥面裂缝处处，稠浊的碎白石，像洒满了风刮不走的落叶。彼岸桥头一树红枫一树黄栌，颜色淡雅似化不开的油彩，衬得老桥风烛残年。

  江南的细雨，仅仅湿润了初冬的风，这冬也不似冬，只要仲秋的意味，河边一株巨大的泡桐还绿着，张着巨大的树冠，将身子探在绿水上。阴沉沉的天空下，窄窄的石板路上泛着天光，两头逼仄的旧屋，隐着绿苔的老墙，斑斓着灰白黑，像泼墨山水。商铺寥寥，行人寥寥。旧式的理发店里，透过木框窄窗水汽含糊的玻璃，模糊中见一主一客，认真地做那一头青丝的功课。

  古镇的陆宅在哪里？我问迎面走来的一个穿保安服的男人。他立住，犹疑了一下，往远方指了指，是有个甪直古镇，离这很远呢！得开车。我疑问，陆宅？说的是甪直吧。姑苏话真分不清。不再细问，笑了谢过。

  好大的店！大筐、小匾、筛子、笼屉，满是拳头大的丝状卷面，毛线球相同。卷面随意摆放，有序无序之间，像一团团流云，线条流通又狂乱不羁。面有两种，一种宽如柳叶，一种细如丝线。在青冥的傍晚，在寂寥的古街，有一种穿肠而过的焰火味。

  昂首看，一栋木质老屋，只街口有飞檐，挂了蒙尘的三只红灯笼。门匾上红底金字招牌，只两个圆润的楷体：生面。简略、直接，店肆里外，的确只要生面。

  三个白叟围了门边坐了一溜，货台里穿白大褂的想必是老板了。四人见我停下，不再闲话，齐齐拿眼睛盯我。老板七十开外，宽厚的身段，圆胖的脸，长长的眉毛斑白了，人周正地端着，有些严厉。他手夹一支点着的烟，却并没有抽。

  我仍旧想买，这么美观的面，定是这白叟家的手工，一卷卷，菊花丝相同，多有匠心啊。可贵路过一次从未传闻的古镇，只碰着一件合意的东西，岂能白手？

  这儿大概是白叟们爱扎堆的场子，还空着几只东拼西凑的木凳。我挑了一只稳妥些的，干脆坐下来。

  怎样吃？宽面做拌面，细面做汤面。白衣老者总算渐渐动身，把烟含在嘴里，腾了手，扯下个洁净塑料袋。

  微信没有，我只收现钱。他放下袋子，一坐回原处，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——总算能不必卖面了。

  这难不倒我。虽没带现金，近邻杂货铺扫码八块钱，买瓶水，换出现金，我像孔乙己相同，反转身在货台上一粒粒排出六枚硬币。白叟们和我都笑了，老板笑起来，竟然有弥勒一般的喜感。

  秤是旧式的砝码秤，老板的右手像施了轻功，拢着面卷飘进珐琅托盘，左手哐里哐当耍弄砝码。

  提了两包细面往回走，路旁边人家的灯亮着，屋子里，聚着几个老太太织毛衣，满室暖黄的光，旧式摆钟滴滴答答。斜对面一家烟纸铺，也有几个老先生扎堆，听手拨算盘的白叟主讲，算盘珠噼啪脆响，像说书人的醒堂木。

  如同知道我买了面，往回走时，有个老太太朝我呼喊，吴侬软语响亮得很。她刚在地上摆出青蒜和乌青菜，根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巴。经了霜的菜寒冷，甜美，和面是绝配，我买了两大包。

  面当晚煮了，公然很好，游丝般地在水里滚两开，捞出来，放进加了酱油、醋、青蒜、猪油的清汤里，筋道爽滑。想到那个不愿卖面的面店老板，不由莞尔。记住了，那个叫正仪的千年古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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